从《古风五十九首》看李白
的人生、政治、文学观念
易可情
清人赵翼《瓯北诗话》卷一云:“《古风五十九首》非一时之作,年代先后亦无伦次,盖后人取其无题者汇为一卷耳。如第十四首述用兵开边之事,讥明皇黩武,则天宝初年事也;第十九首‘俯视洛阳川,茫茫走胡兵’,则安禄山陷东都时也;二十四首铺张斗鸡之贾昌,则开元中事也;三十四首‘渡泸及五月,将赴云南征’,则鲜于仲通用兵云南时事也;三十七首‘而我竟何辜,远身金殿旁’,则自供奉翰林后放还山时作也……”
李白的《古风五十九首》不是严格意义上的组诗,而是后人为之编集时,将其作于不同时期、不同地点的五十九首古诗编为一组,也没有时间先后顺序,总题为“古风五十九首”。李白固长于古风的创作,而集中的作品也以古风占据了主要的篇幅,何以偏偏将这五十九首汇为一组呢?赵翼的解释是,大约是因为这五十九首都是“无题”诗,也就被取来汇编在了一起。诚然,在李白的集子中,我们是不曾见到有标为“无题”的诗的。于是,进而可以发现两个问题:一是这五十九首诗的创作,几乎跨越了李白人生的整个历程和重要阶段。前引赵翼语略见举例,再据安旗先生对李白诗歌的系年,最早的一首“北溟有巨鱼”作于二十五岁,而最后一首“羽族禀万化”则作于六十岁时。二是这些诗既为“无题”诗,必有不便于标题的隐衷,而又往往既隐晦也更强烈地表现了诗人的感触和思想。基于此,笔者拟从《古诗五十九首》来探测李白的人生、政治和文学观念。
初步梳理,在这五十九首诗中,以涉及人生的最多,涉及政治的次之,涉及文学的仅两首。涉及人生的有三十四首,分别是:其四“凤飞九千仞”、其五“太白何苍苍”、其七“客有鹤上仙”、其九“庄周梦胡蝶”、其十“齐有倜傥生”、其十一“黄河走东溟”、其十二“松柏本孤直”、其十三“君平既弃世”、其十六“宝剑双蛟龙”、其十七“金华牧羊儿”、其十八“天津三月时”、其二十“昔我游齐都”、其二十一“郢客吟白雪”、其二十二“秦水别陇首”、其二十三“秋露白如玉”、 其二十六“碧荷生幽泉”、其二十七“燕赵有秀色”、其二十八“容颜若飞电”、其三十二“蓐收肃金气”、其三十三“北溟有巨鱼”、其三十六“抱玉入楚国”、其三十七“燕臣昔恸哭”、其三十八“孤兰生幽园”、其三十九“登高望四海”、其四十“凤饥不啄粟”、其四十一“朝弄紫泥海”、其四十二“摇裔双白鸥”、其四十四“绿萝纷葳蕤”、其四十五“八荒驰惊飙”、其四十九“美人出南国”、其五十二“青春流惊湍”、其五十六“越客采明珠”、其五十七“羽族禀万化”、其五十九“恻恻泣路歧”;涉及政治的有二十三首,分别是:其二“蟾蜍薄太清”、其三“秦王扫六合”、其六“代马不思越”、其八“咸阳二三月”、其十四“胡关饶风沙”、其十五“燕昭延郭隗”、其十九“西上莲花山”、其二十四“大车扬飞尘”、其二十五“世道日交丧”、其二十九“三季分战国”、其三十“玄风变太古”、其三十一“郑客西入关”、其三十四“羽檄如流星“、其四十三“周穆八荒意”、其四十六“一百四十年”、其四十七“桃花开东园”、其四十八“秦皇按宝剑”、其五十“宋国梧台东”、其五十一“殷后乱天纪”、其五十三“战国何纷纷”、其五十四“倚剑登高台”、其五十五“齐瑟弹东吟”、其五十八“我行巫山渚”;涉及文学的两首是:其一“大雅久不作”、其三十五“丑女来效颦”。下面,便从人生、政治、文学这三个方面作一些探讨。
一、人生
从《古风五十九首》考察李白的人生观念,首先应该肯定的是他积极入世的态度和精神,但同时又拥有“功成身退”的人生智慧。值得注意的是其中最早的一首诗,即其三十三“北溟有巨鱼”。这首诗大约写于他二十多岁时,足以反映其人生之初衷。显然是受到了庄子《逍遥游》的启发和感悟,他在诗中想象“鲲”(巨鱼)的“仰喷三山雪”和“横吞百川水”,以致化为“鹏”后的“凭陵随海运,燀赫因风起”,似乎自己也正仰望着“鲲鹏”的振翅高飞、上摩九天,而至壮心激动不能自抑。实则是以鲲鹏自喻,抒写渴望建功立业的强烈愿望和壮志雄心。虽然并未明言希望建立什么样的功业,但从他的其他诗文里可以知道,无非是“济苍生”(《梁园吟》)、“安社稷”(《赠韦秘书子春》)、“申管宴之谈,谋帝王之术;奋其智能,愿为辅弼;使寰区大定,海县清一”(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》)的理想和抱负。约写于三十岁左右的其十六“宝剑双蛟龙”,则以干将、莫邪雌雄双剑自况,其“精光射天地,雷腾不可冲”,虽“一去别金匣,飞沉失相从”,且因“风胡”(善相剑者)久已不在,不得已而“潜其锋”,却终归会跨越“深万丈”的“吴水”、“邈千重”的“楚山”,再度重逢,而光耀当世,其实是暗含着怀才不遇的自叹,却又满是自信。其十“齐有倜傥生”、其十二“松柏本孤直”二首,大约写于他四十岁左右,抒写平生仰慕的两位古人的情怀。他所仰慕的两位古人,一是战国末的鲁仲连,一是东汉初的严子陵。他赞美鲁仲连的“倜傥”和“高妙”,如“明月出海”,如旭日“朝开”,为后世仰慕之“末照”,其“却秦振英声”、“意轻千金赠”的高风亮节,让他由衷地发出“吾亦澹荡人,拂衣可同调”的慨叹。他称颂严子陵如“松柏”般的“孤直”,且“难为桃李”之“颜”,倾心于他那“垂钓沧波间”、“心与浮云闲”的逍遥自得,尤为深契于他“长揖万乘君,还归富春山”的达观和超脱,虽感“邈然不可攀”,却于“长叹息”之余,依然对“冥栖岩石间”而心向往之。由此,我们可以看到李白积极入世的另一面,即同时也拥有着“功成身退”的人生智慧和旷达隐逸的人生态度。这种思想,在其十八“天津三月时”诗中表现得更为充分。阳春三月,洛阳的天津桥头,“朝为断肠花,暮逐东流水”的绚烂桃李、“新人非旧人,年年桥上游”的行人,让他感受到古今相续、世事无常,而那些达官贵人们却沉溺于“衣冠照云日”、“黄金络马头”、“列鼎错珍羞”、“香风引赵舞”的“行乐争昼夜”的腐朽生活之中,不免想到李斯的“黄犬空叹息”、石崇的“绿珠成衅雠”,而发出“功成身不退,自古多愆尤”、“何如鸱夷子,散发棹扁舟”的慨叹。
然而,理想与现实的矛盾,总让他充满了不得志的惆怅,甚至愤懑。因而,其中的一部分诗歌,往往抒写怀才不遇的怅惘心情,却又总希望能有脱颖而出的机会。屡经挫折失望至极,又往往萌生出尘之想。其五十二“青春流惊湍”,以春光(青春)如流水、夏阳(朱明)骤衰微、“秋蓬”“飘扬”无处托身,以及秋风(光风)摧折“兰蕙”、“白露”倾洒“葵藿”的意象,寄寓时光流逝、时不我与的怅惘。结句“美人(明君)不我期,草木日零落”,则直抒胸臆,表达颖脱不可期、岁月却日渐荒芜的悲慨。其二十六“碧荷生幽泉”,以“碧荷”自喻,虽“秀色空绝世”,却悲叹生于偏僻之“幽泉”,“馨香”无以传达于世,只得“坐看飞霜满,凋此红芳年”。自恨“结根”未得其“所”,而愿托生于“华池边”。其二十七“燕赵有秀色”,以“燕赵”“秀色”(美人)居“绮楼青云端”自喻,虽“眉目艳皎月,一笑倾城欢”,却“常恐碧草晚,坐泣秋风寒”,惟“纤手怨玉琴,清晨起长叹”而已。结句之“焉得偶君子,共乘双飞鸾”,实则暗喻得明主以逞壮志之希冀。其三十八“孤兰生幽园”,以“孤兰”自喻,不幸生于僻静之“幽园”,共“众草”而“芜没”,虽得“春晖”照抚,却悲秋清月高,因为那时将是“飞霜早淅沥,绿艳恐休歇”了。结句之“若无清风吹,香气为谁发?”,则是希望能有知己(清风)引荐,得以施展自己的才能(香气)。其十三“君平既弃世”咏大隐于世的西汉学者严君平,谓“君平既弃世”,实因“世亦弃君平”,深深寄托着贤才不为世用的愤慨。在赞颂严君平“穷太易”、“化群生”、“缀道论”、“闭幽情”之同时,以祥兽“驺虞”、瑞鸟“鸑鷟”喻其德比圣贤,无论人间天上皆“白日悬高名”,只可惜“海客去已久,谁人测沈冥?”实是寄托自身怀才不遇的深沉喟叹。其中有一些诗很明显作于天宝三年(744年)被黜之后,摅泄着不得志的抑郁、悲慨和愤懑,甚至万般无奈而生出尘之想。其三十九“登高望四海”,大约作于辞京还山之时。以“登高”所见之“天地何漫漫”、“霜被群物秋”、“风飘大荒寒”的悲凉景色为衬托,油然而生“荣华”如“东流水”、“万事”皆非风平浪静、白昼(白日)难阻落日余晖(徂辉)、“浮云”飘荡升沉“无定”之感,再联想到“梧桐巢燕雀,枳棘栖鸳鸾”的现实,又怎能不萌生陶渊明“归去来兮”的念头?且如冯谖一样,弹着剑唱一曲《行路难》吧。其四十“凤饥不啄粟”,大约写于被黜离京之时,他以凤凰自喻,耻与“群鸡”“争一餐”,“朝鸣昆丘树,夕饮砥柱湍”,“海路”虽“远”,“天霜”亦“寒”,却“幸遇”仙人“王子晋”,而能“结交”于“青云端”。这时他还怀有君恩“未得报”的愧恧,但报国无门,也只得“感别空长叹”而已。其三十七“燕臣昔恸哭”,以“燕臣”(无罪被拘之燕臣邹衍)、“庶女”(齐国无端遭诬之寡妇)比兴。昔日“燕臣”“恸哭”,“五月飞”起“秋霜”;“庶女”呼“号苍天”,“震风击”坏齐国殿“堂”——诚为“精诚”之所感,“造化”(天地)亦为之“悲伤”也。从而联想到自己:“而我竟何辜,远身金殿旁?”“紫闼”(朝廷)既为“浮云”(喻小人)所“蔽”,“白日”也难以“回光”普照。“明珠”被“群沙”掩没,“孤芳”受“众草”凌虐,这是自“古来共”所“叹息”之事,除了“流泪空沾裳”外,又能有什么办法呢?幽愤中寄寓着无可奈何之情。其四十九“美人出南国”以“灼灼芙蓉姿”、“皓齿终不发”的南国美人自喻,因遭“紫宫女”的妒忌,而不得不“归去潇湘沚”,其寓意是十分明显的。尽管诗人末句说“沉吟何足悲”,也难以掩饰其内在的悲慨。其五十六“越客采明珠”以“越客”自比,自“南隅”采得“清辉照海月,美价倾皇都”的“明珠”,欲献于“君王”,反倒遭“君王”“按剑”相拒,只得“怀宝空长吁”而已。这时“鱼目复相哂”——不是鱼目混珠,居然是鱼目“笑”珠了。结尾一句“寸心增烦纡”,其寓意、心境展露无遗。其四十二“摇裔双白鸥”,表达无可奈何之下的出尘之想。自觉非“云鹤俦”(喻官居高位者)之列,而为“洗心”“忘机”者,宜与《列子》所载“海上之人好鸥鸟者”为伍,过那“寄形”“沙”滩“月”下,嬉戏“芳草”“春洲”的生活。其三十六“抱玉入楚国”,以卞和献玉事表达自己的“信而见疑,忠而被谤”(屈原语),由此领悟到“直木”忌伐、“芳兰”遭焚的深刻哲理,而以“盈满天所损,沉冥道为群”的道家思想自我排解,表示愿效法“鲁连”(鲁仲连)蹈海,“柱史”(老子)西去,以继踵踵其芳美的行迹。其四十五“八荒驰惊飚”,大约写于初出狱时。“八荒驰惊飚,万物尽凋落。浮云蔽颓阳,洪波振大壑”前四句写时局的动荡和混乱,“龙凤脱罔罟,飘摇将安托”则是写自己出狱后无可脱身的彷徨,而萌生“去去乘白驹,空山咏场藿”的归隐之想。其五十七“羽族禀万化”、其五十九“恻恻泣路歧”大约写于寻阳系狱之后的晚年,极度描状世路的坎坷、交道的险巇、人生的无奈,以及不得志的愤懑。前一首以“首重而尾屈”的周周鸟自比,“愿衔众禽翼,一向黄河飞”,可惜“飞者莫我顾”,惟“叹息将安归”而已,真是无助到了极致。后一首以杨子哭泣路、墨子悲素丝的典故引出“万事固如此,人生无定期”的感慨,再引历史上田蚡、窦婴的倾轧,张耳与陈馀、萧育与朱博的交恶,慨叹“世途多翻覆,交道方险巇”,自己既为“守枯池”的“穷鱼”,只能无可奈何地望望那“集荣柯”的“众鸟”,嗟叹已成“失权客”的自己,“勤问”又能“何所规”呢?心境自是陷入了极度的悲凉。
怀才不遇,功业难就,最悲哀的更是那岁月流逝、日渐老大,却无可奈何。故在涉及人生观念的诗中,一部分在于感叹流光易逝、人生无常、功名未立。其十一“黄河走东溟”,以“黄河”流入“东溟”、“白日”坠“落西海”为喻,“逝川与流光”皆一去而不回也,无奈“春容”渐改、“秋发已衰”,“人生非寒松,年貌岂长在?”则只好幻想乘龙升天,吸取日月之光华,以永葆青春之光彩——这又是怎么可能的呢?无限的悲凉自在言外。其四十四“绿萝纷葳蕤”,以“纷葳蕤”的“绿萝”“缭绕松柏枝”比兴,谓“草木”尚“有所托”,而人间“玉颜艳红彩”的美女,却“色未衰而爱已弛”,实则是感叹世事的无常。其二十二“秦水别陇首”,大约写于辞京还山之时,以“秦水”流“别陇首”的“悲声”、“胡马顾”恋“朔雪”的“嘶鸣”衬托自己的心境,想到昔日来时正是“秋蛾飞”,而今已“见春蚕生”,“袅袅”桑叶,“萋萋柳垂”,自是一番欣欣向荣的景象,自己却要“急节谢流水”而归山,不免“羁心摇悬旌”,“挥涕”而去,这“恻怆”的心情“何时”才能平静呀?实则是感叹时光飞逝,功业未就。 其九“庄周梦胡蝶”,由庄周梦蝶“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,胡蝶之梦为周与?”生发开来,联想到滔滔的“蓬莱水”会变作清清的浅流、“青门”的“种瓜人”却曾是旧日的“东陵侯”,“富贵”既“如此”,世事固无常,又何需再努力地追求什么呢?表达了被黜后极度消极低落的情绪。其二十三“秋露白如玉”,大约亦写于同一时期,在归山的行程中看见“秋露”“下庭绿”,感到岁寒早来、时光匆匆,进一步领受到“人生”不过是飞“鸟过目”,又何须自己约束自己?再联想到齐景公因人不能长生而悲怆啼哭,原是多么愚蠢。可叹的是世间物欲横流、“得陇又望蜀”,然“人心”可“波澜”起伏,“世路”却崎岖不平,不免又萌生了及时行乐的思想,而发出“三万六千日,夜夜当秉烛”的慨叹。其三十二“蓐收肃金气”,大约写于晚年,因悲秋而感叹有志不遇、生不逢时,功业不立而徒伤老大。当秋神(蓐收)放出肃杀的金气、海上升起弦月、秋蝉鸣号庭阶之时,物候的变化自然引发了感触和忧伤。“良辰竟何许?”四季的变化似乎象征着人生的“大运”,秋的来临也意味着人生“沦忽”的暮年已至。感受着“天寒”的“悲风”,仰望着夜深后“众星”隐没的黯淡天空,一生坎坷,一事无成,则“恻恻不忍言”,只好“哀歌”一曲唱到天明。其内心的挣扎、失落的痛苦,充溢于字里行间。
在李白表达人生观念的诗中,有一部分是访道、修真、求仙一类的游仙诗,其实是他“人生在世不称意”而又无可奈何的情况下,一种虚无缥缈的追求,一种安抚心灵的寄托。其七“客有鹤上仙”,拟想乘鹤的仙人是自己的座上客,辞别后“飞飞凌太清”,在“碧云里”“自道”“安期生”(传说中的仙人)之名。似乎遥遥地望见,有“两两白玉童,双吹紫鸾笙”。忽然之间什么都看不见了,“回风”依然递送着悠扬的笛声。再“举首远望之”,又看见仙人和“白玉童”“飘然若流星”一般。诗人最后说:“愿餐金光草(仙草名),寿与天齐倾。”希望能与天地齐寿,这不过是在岁月蹉跎、功业未就的无可奈何情况下的幻想罢了。其五“太白何苍苍”,大约写于辞京还山之后。写他游览终南山太白峰,在“星辰上森列”、“去天三百里”之处遇到了“真人”——一个“冥栖在岩穴”的“披云卧松雪”的“绿(黑)发翁”,遂“长跪”请教修真的“宝诀”。真人授以炼丹之术,说完便像闪电一样消失得无踪无影。于是,他仰慕不已,心潮激荡,慨然表示“吾将营丹砂,永与世人别”。反映他受挫折之后,萌生了出尘修道的念头。其二十“昔我游齐都”,大约亦写于同一时期。回忆昔日游历齐国都城临淄,曾登上“华不注峰”。“峻秀”、“绿翠如芙蓉”的山景,竟然使他生出了幻想。好像遇到了“萧飒”的“古仙人”赤松子,借给了他一只“白鹿”,赤松子自己则骑着两条“青龙”。他骑着“白鹿”,“欣然”随赤松子升天而去,“含笑”凌驾于地面的景物之上,同样表现了修道求仙的出尘之想。其四十一“朝弄紫泥海”,他将自己幻成想仙人,早上盘桓于“紫泥海”(仙地),傍晚披上了“丹霞裳”。“挥手”折一枝“若木”(神木),“拂”着西落的“日光”。他乘着云彩四面八方任意游荡,历经千载依然是年轻的“玉颜”。飘飞至无边无际的地方,“稽首”向“上皇”祈拜。上皇让他遨游“太素”(天地之始)之境,并以“玉杯”赐予他甘美的“琼浆”。在这里吃一顿饭竟然可以管上一万年,还用得着回“故乡”吗?因而愿“永随长风去,天外恣飘扬”。其十七“金华牧羊儿”,亦写于同一时期。他想到《神仙传》记载的“金华牧羊儿”(即牧羊至金华山的皇初平),学道四十余年而成仙。本想“从之游”,随他修道学仙,可惜还“未去”时“发已白”了。由此再想到世上那些追求名利的“繁华子”,不知忙忙逼逼为的什么?还是到昆仑上去“采琼蕊”,才“可以”修炼自己的“精魄”。其二十八“容颜若飞电”,谓人的“容颜若飞电”般变化,恰如时事物、景像“飘风”一样地转换。这本是大自然的规律,方见草绿已是霜白,太阳西下月又东升。再想到自己满头的“华鬓”已“不耐”生命之“秋”的摧折,“飒然”之间已成“衰蓬”。又进而想到“古来贤圣人”,“一一”细数,又有谁真正“成功”呢?无论“君子变猿鹤”,还是“小人为沙虫”,都不过是物化而已。因而最后发出感叹:“不及广成子,乘云驾轻鸿!”其四“凤飞九千仞”,大约写于晚年。谓“五章备彩珍”的凤凰,飞于“九千仞”之高空。口衔瑞书“空入周与秦”(‘周与秦’似代指长安),一无所获地失望而归。其“横绝历四海”,未找到可相与为“邻”的居处。多像自己这时已沦落于“风尘”之中,烧炼名为“紫河车”的仙药。将“药物”秘藏于“海岳”,又为“采铅”来到“青溪滨”。闲暇时登上“大楼山”,“举首”遥望“仙真”。可他们的“羽驾”、“飚车”,既无“去”之“影”,亦无“回”之“轮”。于是,深恐自己炼丹已迟,来不及实现自己的愿望。看看“镜中”的白发,实在有些愧对那些驾鹤的仙人。“桃李”无处不开,总有衰歇之时,这并不是我要的春天。唯有“清都”(天帝之都)仙境才是我的向往之所,在哪里可长久地与“韩众”等仙人亲近。
二、政治
从《古风五十九首》考察李白的政治观念,首先可以发现,其中有较大比例的作品表现为对统治阶级和时政的批评、讥刺,旨在揭露、鞭挞统治阶级的昏庸无耻、穷兵黩武,权贵们的骄奢淫逸以及宦官专权、贤愚倒置的政治现状。写于天宝后期的其五十一“殷后乱天纪”,托古讽今,对当时昏聩的玄宗和混乱的朝政作了严厉的批判。他以殷纣王和楚怀王比拟唐玄宗,说纣王乱了“天纪”,怀王亦已昏聩。表现为亡国征兆的“夷羊”(传说中的神兽)已出现在中州原野,“菉葹”(恶草)一样的小人充满了朝廷。敢于直谏的“比干”被处死了,正直忠心的“屈平”流放到了“湘源”。处于“虎口”的屈原还有什么顾念的呢?姊姊“女媭”也莫可奈何。最后感叹道:“彭咸”一样的忠直之臣早已“沦没”,又还能与谁人倾吐我的衷肠呢?其讽喻之意十分明显。其中有三首讥刺唐明皇好色求仙、不恤民生,大约都写于天宝初同一时期。其四十三“周穆八荒意”,亦用借古讽今的手法,明写周穆王和汉武帝,实则是暗指唐明皇。谓周穆王有穷极“八荒”之意,汉武帝乃“万乘”之“尊”。其“淫乐”之“心”没有止境,又怎么称得上“雄豪”之君呢?周穆王在“西海”与“王母”饮宴,汉武帝于“北宫”“邀上元”夫人游乐。而今前者只留下“瑶水”唱和的歌谣,后者飮“玉杯”甘露希冀成仙的愿望也成了“空言”。如要探寻他们的“灵迹”,早已是荒草蔓蔓,只不过让人“徒悲千载魂”而已。其四十八“秦皇按宝剑”,借咏秦始皇求蓬莱仙岛之药暗讽唐明皇求仙而不恤民生。谓“按宝剑”之“秦皇”,赫然大怒足以威震海神。他“逐日”巡视东海,海神也助他驱石驾桥。他征发兵卒及至“空九宇”的状况,仅修桥便伤亡“万人”之多。原只不过为求“蓬岛”仙药而已,哪里会想到老百姓的农事和生计呀?可惜费尽了力气毫无结果,只留下千百年来的“悲辛”结局。其三“秦皇扫六合”亦是借秦始皇好仙、祈求长生不死,以暗讽唐明皇。秦始皇“扫六合”、“决浮云”、“诸侯西来”、“函谷东开”、“铭功会稽”、“骋望琅琊”而后,竟然发“刑徒七十万”于“骊山”修陵墓,又遣人前往海上仙山采“不死”之“药”,这就使人“茫然”“心哀”了。又曾亲自前往东海“连弩射海鱼”,无奈“长鲸”如崔嵬大山,“鬈鬣蔽青天”而遮挡了视线,怎么能望得见“蓬莱”仙山?怎么能看得见“徐市”求仙药归来的“楼船”?可惜仙药终不可求,长生不死只是梦想,而今只见“三泉”之下,“金棺葬”着他凄寒的枯骨罢了。在其八“咸阳二三月”诗中,他以头戴“绿帻”的“卖珠轻薄儿”暗指专权、骄横的外戚(安旗先生说指杨国忠),并以特写镜头描摹其骄横之态:“日暮醉酒归,白马骄且驰。意气人所仰,冶游方及时。”这时不由得想到西汉的扬雄,认为他也太“不晓事”了,外戚专权,朝纲混乱,却还献什么《长杨赋》。及至送达“身已老”了,满头白发还坚持写《太玄经》,最后只落得个投阁而死,也足以使人叹息。诗的结句说“但为此辈嗤”,实是李白自况自警也。其中有四首揭露、鞭挞权贵们腐朽淫佚的生活。其五十五“齐瑟弹东吟”,谓权贵们用“齐瑟”弹奏东方的乐曲,用“秦弦”演奏西方的旋律,慷慨激动,心驰神移,陷于一片“荒淫”之中。那些漂亮的“佞邪子”(谄媚邀宠的歌妓,安旗先生说指诸杨姊妹),扭捏作态前来迎合。寻乐的权贵们撒钱大方:“一笑双白璧,再歌千黄金。”从而批判这些沉溺于淫佚生活的人“珍色不贵道,讵惜飞光沈?安识紫霞客。瑶台鸣素琴。”其二十四“大车扬飞尘”,讥刺、抨击权势熏天的宦官们飞扬跋扈的嚣张气焰。其二十四“大车扬飞尘”,谓“多黄金”、“连云开甲宅”的“中贵”们(擅权的宦官)驱驰大车在路上飞奔,扬起的“飞尘”,即使在中午(亭午)时分也让“阡陌”(道路)一片昏暗。又曾遇见这伙人中的“斗鸡者”,衣冠车盖何等“辉赫”,“鼻息”上干“虹霓”,路上的“行人皆怵惕”恐惧。最后叹息道:世上没有了“洗耳翁”(指高士许由),谁又能分得清“尧与跖”啊?其四十六“一百四十年”,看似写唐代开国“一百四十年”来的繁盛、辉赫,实则是揭露统治阶级不以国事为恤的腐朽享乐生活。“隐隐五凤楼,峨峨横三川”所象征的盛世之下,那些“象星月”的“王侯”、“如云烟”的“宾客”,却只是在“金宫里”“斗鸡”,在“瑶台边”“蹴鞠”(踢球),那阵势似乎可使“白日”“摇动”、“青天”变暗。“当涂”者(安旗先生说指杨国忠)志得意满,“失路”者(不攀附权贵的人)长久被遗弃。在揭示盛唐气象下的危机而后,诗人不免感叹道:只好像扬雄一样,闭门草写《太玄经》了。其五十八“我行巫山渚”,借“巫山云雨”暗讽唐玄宗父子的荒淫无耻。据宋玉《高唐赋》和《神女赋》,楚怀王、楚襄王曾分别在“巫山”与“神女”幽会,这与唐玄宗、寿王父子和杨贵妃的关系何其相似。诗人行至“巫山渚”,“寻古”探幽而登上了“阳台”。这时空中的“彩云”消失,遥远的“清风”徐徐吹来。想到“巫山云雨”的传说竟然在当朝真实地上演,于是发出慨叹:“神女去已久,襄王安在哉?荒淫竟沦替,樵牧徒悲哀!”一句“荒淫竟沦替”,点明了言外的讽喻和寄托,亦即此诗的主旨之所在。他对小人当道、人才不得为用的贤愚倒置的政治现状,也表达了极度的不满和深沉的愤慨。其十五“燕昭延郭隗”,大约写于开元中未遇时,引战国故实与当今的现实对比。谓燕昭王延请“郭隗”举荐人才,“遂筑黄金台”以招贤,即有“剧辛”、“邹衍”分别从赵国和齐国投奔而来。奈何当今的这些“青云士”(权要),却“弃我如尘埃”。他们宁肯“珠玉买歌笑”,却不惜“糟糠养贤才”。最后说,我终于明白了,为什么春秋时田饶不为鲁哀公重用,便要像“黄鹤”一样高飞远去,这与我在“千里”之外“徘徊”,原是多么地相似。其五十“宋国梧台东”,大约写于辞京还山之时。谓“宋国梧台”之“东”,有“野人”(乡下人)拾得“燕石”(燕山所产一种似玉的石头),到处夸耀为“天下珍”,反倒讥笑“赵王”的和氏璧。问题则在于,和氏璧既无斑点也无损伤,“燕石”虽然看起来像玉,但归根结底却并不是玉呀。因而感叹道:“流俗多错误,岂知玉与珉(似玉的石头)?”实则是讽喻当朝用人不分贤愚,也分不清贤愚。其五十四“倚剑登高台”,大约写于安史之乱前夕,对唐玄宗晚年亲近奸佞、疏远贤臣深感失望。他“倚剑”登上“高台”,骋目春景,却感忧郁。那是因为“苍榛”遮蔽层层山丘,“琼草”却被深深隐没在山谷之中。这就让人联想到凤凰鸣于“西海”之上,却找不到栖息的“珍木”(凤非梧而不栖也),反倒是“鸒斯”(寒鸦)这样猥琐的小鸟却能得其“所居”,蓬蒿下充盈着众多的族类。这世风颓丧,真跟阮籍所处的“晋”代差不多了,我也只好像他那样“穷途”而返“恸哭”一场。他也嗟叹世道的沦丧和世风的浇薄。在其二十五“世道”中,谓“世”(社会)与“道”(道义)日渐交相沦丧,浇薄之风吹散了淳朴之源。人们“不采芳桂枝”,“反栖”于“恶木”之“根”。“所以”芳菲的“桃李树”(象征君子一类的明白人),也只“吐花”而“不言”了。世运(大运)有兴有衰(没),无论兴与衰,这些人都“飞奔”利益而去。因而感叹道:“归来广成子,去入无穷门。”尽管如此,他却始终坚守着高尚的节操和高洁的志趣。在其四十七“桃花开东园”诗中,他将“青松”与“桃花”对比,谓“东园”盛开之“桃花”,在阳光下“含笑”夸耀,不过是“偶蒙东风”之“荣”,而生得此“艳阳”之“质”。难道再无美丽的花了吗?怕就怕只开花而不结实。火星西降,秋天来临,再美的花儿也都凋零飘落得无踪无影。岂知惟有“南山”之“松”,却“独立”寒秋,任霜风“萧瑟”。其实是以青松自况,以桃花比喻那些“士无实行,偶然荣遇者”(萧士赟语)。对统治阶级昏庸、腐朽的不满,眼见着国事日非,而满怀希冀的自己却又报国无门,难免不表现出深深的忧虑。在其二“蟾蜍薄太清”中,摹写想象中的日食、月食以及人间景况,实则喻奸臣当道、国事日非。他以“瑶台月”、“大明”(日)喻唐明皇,以“蟾蜍”、“螮蝀”(虹)、“浮云”喻当道的权奸。谓“蟾蜍”接近“太清”,要吃掉“瑶台月”,“圆光”将渐渐亏损,以至于完全“沦没”;“螮蝀”进入了“紫微”垣(后宫干政之象),“大明”(日)失去了“朝晖”。“浮云”充塞在“两曜”(日、月)之间,人间“万象”皆笼罩在昏沉的“阴霏”(淫雨)之中。而想到“萧萧”的“长门宫”,原是多么辉煌,可惜“昔是今已非”。桂树为蠹虫所蚀,虽开花而不能结实,何况“严威”的“天霜”所逼。诗人为此而“沈叹终永夕,感我涕沾衣”,表达了深沉的忧国忧民之情。
其中也有一些涉及战争题材的作品,一定层度上表现出李白的反战思想。他既痛恨胡人的侵凌,也批评唐王朝的穷兵黩武,同时对陷于战争苦难的人民和艰苦征战的将士寄予了真切的同情。写于“安史之乱”前后的作品,一方面反映人民的苦难,一方面谴责叛军的暴行,又同时表现出对国事的深深隐忧。其十四“胡关饶风沙”,作于天宝九年(749)。在描摹了边关“荒城空大漠,边邑无遗堵。白骨横千霜,嵯峨蔽榛莽”的萧索、凄凉景象后,对侵凌边地的胡人发出了“借问谁凌虐?天骄(指胡人)毒威武”的斥责。而我“圣皇”因“赫怒”而发兵声讨,顿时“阳和”(太平景象)变为一片“杀气”。“中土”也因征发“三十六万”兵卒而骚动不安,处处“哀”声,“泪如雨”下。青壮劳力不得已而“且悲就行役”,又有谁人来耕田种地?世人看不见边地的“征戍儿”,又“岂知”他们征战“关山”的艰难困苦?这时不免想到了战国时赵国的良将李牧,而由衷地发出感叹:“李牧今”已“不在”,无怪乎“边人饲”于“豺虎”了。表现出对引发战争的胡人的愤慨,对穷兵黩武的唐玄宗也略有微词,并叹息世无良将,遂使边民遭受苦难,对多灾多难的人民寄予了同情。其三十四“羽檄如流星”,作于天宝十年(751)。咏征南诏事,寄寓着对唐王朝穷兵黩武的批评。开篇描摹了征发兵卒的紧张状态后,着重写征夫的悲苦和作战的失利。新入伍的兵卒缺乏实战经验,故称之为“怯卒”,这样的兵卒自非能战的“战士”。加之“炎方难远行”,征卒与亲人皆“泣尽继以血”。两地之“心”备受摧折,只得饮泣而默默吞声。这样的军队与士气正盛的南诏作战,不过是“困兽”抵挡“猛虎”,“穷鱼”投“饵”于“奔鲸”,千人中难得一人“全生”而回。于是感叹道:“如何舞干戚,一使有苗平”——多么希望能有舜一样的贤君,手舞干戚便能使有苗臣服。在其六“代马不思越”中,又描写守边将士的忠勇和艰苦,对他们有功不得奖赏抱有极大不平。开篇以“代马”与“越禽”比兴,借用《古诗十九首》“胡马依北风,越鸟巢南枝”之意,谓“代马”(北方的马)不会想到“越”地(指南方)去,“越禽”(南方的鸟)也不会思恋“燕”地(指北方),那是因为各自生长于南、北不同的地方,“情性有所习,土风固其然”耳。而我们的戍边将士,却离开了“雁门关”,到临近匈奴“龙庭”的边地戍守。那里“惊沙乱海日,飞雪迷胡天”,将士们的甲胄生满了“虮虱”,“心魂”也天天随着“旌旃”(军旗)前进。可是“苦战”却有功得不到奖赏,其“忠诚”的精神也难以得到肯定和传扬。于是联想到一生不得封赏的西汉名将李广,而发出“谁怜李飞将,白首没三边”的感叹。“安史之乱”爆发前夕,李白似已有所察觉,其三十一“郑客西入关”,借对“郑客”遇“白马华山君”、“华山君”预言“明年祖龙死”、且“秦人相谓”避难“桃花源”的叙述,暗示将会天下大乱,从而表达出对国事的深深隐忧。写于同时的其五十三“战国何纷纷”,似也借战国时期的史实隐喻当时之时局。谓战国局势十分混乱,“兵戈”纷扰,“乱”如“浮云”。要是赵国依赖的廉颇、蔺相如“两虎”相“斗”,则后果不堪设想,而“晋”国却真真被“六卿”瓜“分”了。于是直言不讳地说:“奸臣欲窃位”,必然“树党自相群”。战国时齐国的“田成子”,不就“杀齐君”以自代了吗?其实是警告唐王朝不能大权旁落,表现出对国事的担忧。其十九“西上莲花山”,作于安史叛军攻陷洛阳之后,以游仙诗的形式揭露安史叛军屠杀人民的暴行。虚拟自己在“莲花山”上遇见了“素手把芙蓉,虚步蹑太清。霓裳曳广带,飘拂升天行”的“明星”仙女,应“邀”“登”上了“云台”,得以拜见了仙人“卫叔卿”。又“恍恍”然“与之去”,“驾”鴻鵠升上了“紫冥”。在高空中“俯视洛阳川”,看见的是“茫茫走胡兵”、“流血涂野草”,以及“豺狼尽冠缨”的情景。以轻松的笔调,于不动声色之中,巧妙地表达了对安史叛军暴行的谴责、对灾难中人民的同情。其二十九“三季分战国”,写于“安史之乱”之后,以战国纷争的局面暗喻当时混乱的局势。谓夏、商、周“三季”而后,形成了“战国”纷争的局面,齐、楚、燕、韩、赵、魏、秦“七雄”相互征伐,天下成了一团“乱麻”。《诗经·王凤》所“怨怒”的,正是这种“世道”的“纷拏”(混乱、混战)。“至人”洞察“玄象”(天象)后,皆远走高飞、隐遁避世。“仲尼”(孔子)欲乘桴浮于“海”,“吾祖”(指老子)也骑牛出关,西走“流沙”之地。而感叹道:“圣贤共沦没,临歧胡咄嗟?”——既然圣贤皆隐遁而去,在面临歧路的时候,又还有什么犹豫嗟叹的呢?表现出面对“安史之乱”的混乱局面,李白曾一度产生远遁避世的念头。
三、文学
《古诗五十九首》中,涉及文学观念的仅有两首,即其一“大雅久不作”、其三十五“丑女来效颦”,大约皆作于五十岁左右。
其一“大雅久不作”,在推崇《诗经》“大雅”精神的前提下,简要评述了自东周以来到唐代的文学发展概况,既对“正声”的“微茫”深感遗憾,又为“圣代”(唐代)的“复元古”甚表嘉许。表达自己继承、弘扬“大雅”精神和传统的志向,希望效法孔子“志在删述”,而能有所成就,以“垂辉”于后世。在李白看来,《诗经》所体现的“大雅”精神久已衰落,只可惜自己已经衰老了,可又有谁人能传承并弘扬光大呢?言下之意,欲担当此重任者,非我莫属。接着,开始评述自东周以来“大雅”的衰落情况。他说东周继“大雅”兴起的“王风”,也很快“委”于“蔓草”之中,一片零落;动荡、混乱的“战国”不过是遍地“荆榛”而已,早已失去了“大雅”的传承——那时“龙虎”争斗,互相“啖食”,一直到“狂秦”一统天下——以致“正声”(大雅)何等“微茫”,则有“骚人”(楚辞开创者屈原)因“哀怨”而兴“起”。到了汉代,扬雄、司马相如冲激了楚辞的末流“颓波”,开创了汪洋恣肆的辞赋,似乎大有一泻千里之势。然而,“废兴虽”有“万变”,“大雅”所代表的诗歌的“宪章”(法度)却已经“沦”没了。“自”汉末“建安”(汉献帝年号)以“来”,文风“绮丽”,内容空泛,更不值得称许。而当今“圣代”(唐代)恢复了“元古”(上古)的“大雅”精神,有如圣人的“垂衣”而治,崇尚的是清新质朴的诗风。人才济济,共处于清明盛世,乘着时运,如鲤鱼争跃龙门一样,呈现出生龙活虎的局面。涌现出的作品“文”(文彩)与“质”(内容)相互“炳焕”(辉耀),“众”多的诗人如明“星”一样,布满了秋高气爽的夜空。最后表明其“志”向在于效法孔子的“删述之志”,以完成“垂辉映千春”的事业;愿追随“圣”人的遺踪,如真有成就,将“绝笔”于“获麟”之时。这首诗比较全面、完整的体现了李白的文学观念。
其三十五“丑女来效颦”,亦为李白文学观念之表达。运用“东施效颦”、“邯郸学步”、“童子雕虫”、“棘刺造猴”、“匠石运斤”等典故,旨在讥刺、嘲笑、批判诗歌创作中那些机械模仿、人云亦云、华而不实、雕琢失真、不切实用的风气,最后还是归结到主张继承、弘扬《诗经》“大雅”的清真朴质之风,使艺术创作技法达到匠石“运斤成风”一般的自如、自然和纯熟。诗中说“丑女”东施效法西施“颦”眉,失去了自己的本真,“还家”后那奇怪的模样使“四邻”都受到了惊吓。“寿陵”少年学“邯郸人”走路,不仅未能学会,连自己原来怎么走都忘记了,直把“邯郸人”“笑杀”。有人唱了“一曲斐然子”,尽管文采斐然,却可惜像童子“雕虫”一样,丧失了本来的“天真”。卫人在“棘刺”上雕刻“沐猴”,费了“三年”的“精神”,雕成却毫无用处,看起来倒“楚楚”可爱,不过是为了赚取“华身”之誉罢了。遗憾的是,《诗经》“大雅”“文王”等篇和“颂”中诗歌的清新、典雅、质朴之风,而今久已崩坏沦没了。最后却是自己充满了自信:“安得郢中质,一挥成斧斤。”意思是说我如果遇到那“郢中质”(鼻端有一片像苍蝇翅膀那么薄的白泥的人),一定会像匠石一样,运斤如风般地削去他鼻端上的白泥。如其一“大雅久不作”中所表现的,恢复、承传、弘扬“大雅”的传统,非我莫属。
综上所述,我们从《古诗五十九首》考察李白的人生观念,可以发现,最为首要的是他那既渴望建功立业、又希冀“功成身退”,既充满积极的入世精神、又时时都有隐逸避世的出世思想的矛盾。其实,这都与他崇尚的道家思想有关,前者自是表明他拥有传统的立身处世的人生大智慧,而后者却往往是因为怀才不遇、或屡受挫折而强化了这种矛盾。因而,他的人生观念又常常表现出对生不逢时、怀才不遇的无奈,对世事无常、人生短促的无奈,他的致力于修道学仙,也就更是无奈之无奈了。他的一些游仙诗,明明是他虚拟的,难道他自己真会相信那是真实的吗?故我向来都怀疑,他那求仙访道、炼丹修真,不过是无奈之无奈的一种精神寄托罢了。再考察他的政治观念,应该肯定他对国事、对时政,总是充满了密切的关注,甚至有一种以天下为己任的精神。正是因为这个原因,他揭露和批判政治的腐败、统治阶级的荒淫无耻,直斥世道的沦丧、世风的浇薄。同样也是因为这个原因,“安史之乱”爆发前他便有了预见,并作诗以警示;一旦酿为祸乱,他又写下许多作品,揭露叛军暴行,寄同情予苦难中的人民。而考察他的文学观念,则主要是主张恢复、承传、弘扬《诗经》“大雅”的精神,主张清新质朴的诗风,反对建安以来的绮靡之风,并以此为己任。